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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道家思想看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:論浦澤直樹與老子、韓非對權力的回應

日本漫畫巨匠浦澤直樹的代表作品《怪物(MONSTER)》劇情中,有一系列詭異的繪本。這些繪本是東德實驗機構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的一系列教材,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是其中地位最顯著,寓意也最詭異的一篇;本文便試從道家思想來解讀這篇童書、這個機構,以及從裡面走出來的雙胞胎兄妹約翰、妮娜的異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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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漫畫家浦澤直樹|Source- http://goo.gl/cK2vn

 

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、《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》、《和平之神》這一系列詭異的繪本,都是《怪物》故事中為東德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的實驗而編繪的教材。劇中,小時候曾在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被帶著朗讀這些故事的角色說,讀過這些故事以後,有一種奇異的感覺:「好像什麼事情都不重要了。」漫畫主人公天馬醫師的讀後感則是「虛無」,我們讀者呢?當年我和家兄讀後,臉上都不由自主地泛起「匪夷所思」的笑容:這到底是哪門子的故事?這到底有什麼意義?完全沒有意義!完全就是虛無!

不,並不會沒有意義。意義就像乳溝,要擠總是擠得出來的。

怪物分裂成兩個,分頭尋找名字。東邊的怪物進入別人身體取得他們的名字,並且讓人變得強壯,但過不久,鐵匠奧圖肚子裡的怪物越長越大,卡哩卡哩,就被怪物反噬,怪物又變回了怪物。鞋匠漢斯、獵人湯瑪斯也一樣,到了小王子才不一樣。哪裡不一樣?小王子的生活很好,怪物忍著飢餓,終於到實在忍不住時,「小男孩把國王、大臣和僕人全部都吃掉了」──不是怪物吃,是小男孩吃,彷彿怪物已經完全和他一體了。

這怪物象徵什麼呢?或許,可以說是一種渴望找到用武之地的「力」。有了力量,人就可以實踐他們的欲望,然而「身懷利器,殺心自起」,有了力量,是否也會滋長欲望,而使人趨向迷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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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看西邊。

小男孩碰到往西邊走的怪物,怪物說他不需要名字,我沒有名字也過得很快樂,然後小男孩把往西走的怪物吃掉了。往西邊走的怪物,用中國典故打比方,可以算是隱士,或者傳說中騎牛西行的老子吧。沒有人知道他們有多少力量,他們也不顯露。他們放棄了名字與欲求,得到自由。如此說來,往東邊走的怪物,則可以比作熱中功名的人了。

那最後為什麼小男孩要吃掉怪物?故事沒講。無緣無故,就是吃了。那我們怎麼看?是否,他想到自己一路過來何等掙扎,見不得往西走的怪物那麼和平安樂?是否,已規範化、體制化的力量,就容不下這世上還有閒雲野鶴?這些都不能肯定,作者的意思也未必如此。作者的本意當是引起讀者一種印象,一種虛無感:最後,「怪物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名字,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叫他的人了。」

一般的童話故事,是讓東邊怪物這種偏激的角色有壞結局,西邊怪物這種平和的角色有好結局,因為一般的作者希望平和。但是這個故事,讓「好人」被「壞人」吃掉,抹殺我們的任何同情,最後,畫面中間的還是這個滿嘴血腥又一臉落寞的「怪物」,逼你看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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泯滅那些對和平安詳的希望吧,接受現實,如此空虛的現實。這就是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要做的。為什麼它要這樣做?為了教育。什麼樣的教育?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的教育。

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是一所從小培養「社會主義的菁英」,國家未來主人翁的機構。漫畫始終沒有明確地敘述,它究竟是用什麼樣的觀念、手段在教育裡面的小孩,只用側寫的筆法,從漫畫主角等人的調查探訪,以及機構裡曾經的規畫者、從事者,和幾位還存活的「成品」的言行,顯示出,那是某種泯滅人性,使兒童成為最能服務社會主義祖國之「菁英」的教育。

其中,黨與領導幹部寄望最大的兒童,是一對疑似經過某種優生工程而生的天才雙胞胎兄妹:約翰與妮娜(本名安娜)。然而,劇情暗示,約翰在十歲時洞悉而操弄了「五一一」裡所有人員的人性,使全院從上到下,不論大小,陷入瘋狂的猜忌與互鬥殘殺,然後在一把大火中,毀滅了該幢建築,僅有極少數倖存者。

經過曲折離奇的逃亡與獲救,妹妹在西德找到了寄養家庭,改名妮娜,淡忘過去,並且在十八歲時上了大學;約翰卻在天馬醫師給他開的腦部手術成功後即失蹤,然後聽說在十五歲時即成為某犯罪集團的頭子,並且一手帶領集團把業務發展到極大,之後又莫名其妙消失,又讓集團首腦瘋狂互殺,集團一夕解體,世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到他在劇情裡再度出現時,他的目的似乎就是「完全自殺」:抹去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,和自己有過關係的,知道自己的存在的,都要死。

這個約翰究竟有多大的能耐?劇情中他是一個接近神的存在:金髮碧眼,俊美頎長,可以一眼看透人的內心,一語觸及人最深的恐懼;他的一言一行、舉手投足都帶有魔幻的魅力,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他所牽引,然後在他的引導下走向自殺之路;他智力絕倫,什麼都一學就會,能夠完美地為最挑剔的老富豪朗誦拉丁文;陰謀犯罪時,最精幹的警探倫克也找不出一點他存在過的痕跡。他可以隨意把各種感情作到極盡真摯,但他本人的眼神,卻是完全的空洞與虛無;換言之,他,沒有愛。在他眼中,一切都毫無價值,都是虛無。

這就是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最傑出的作品,也是導致了機構之毀滅的作品。從道家思想看,我們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解讀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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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看一段《道德經》: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」

在道家看來,德齊天地的聖人的觀念裡,沒有好惡高低,沒有偏私愛憎,萬物都是一樣的。聖人能以超然的觀念對待萬物,這種道,就像大自然一樣仰之彌高、鑽之彌堅(借用一下儒家的形容詞),而無所不適。

然而,接受這個觀念是一回事,接受之後要怎麼樣,又是一回事,這就分化出了入世、出世兩種途徑。出世者,或隱逸如莊子,看破世俗的名利爭鬥而超脫之,做一個在大化中怡然自適的真人;後學讀道家思想,多採取這種態度,甚至以為老子也在倡導這樣。然而,老子的本意或許其實是入世的:你能看透一切世俗的虛假與幻象,不被浮淺的情感左右,再來為政,或許才能真正做到一點好事。

戰國晚期到漢初盛行的「黃老學派」,主張「無為而治」,就是秉承這種觀念。雖然它後來被漢武帝的獨尊儒術取代,但仍是歷代統治者、政治家的重要參考,因為它強調的是:剝去名義的表象,透視事情的本質,順應形勢,作出最實惠的判斷與處置。換言之,它是一種陰柔的現實主義,其理想境界是「無為而無不為」:你的目的全都達到了,但你看起來卻好像什麼都沒做,甚至根本沒有過你這個人。因此,它又有另一個名稱:「黃老治術」

這看起來是不是和另外一派思想有點類似?沒錯。在道家的入世派中,有一支極端,就是由韓非集其大成的法家。《怪物》的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,可以說就是韓非派的帝王教育機構;約翰,就是一個韓非學說裡的理想國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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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去台灣國立編譯館版本的高中歷史教科書,都說韓非的學說結合了商鞅的「法」、申不害的「術」、慎到的「勢」,而歸本於道家。但究竟是怎麼個「歸本於道家」?課本沒寫,老師也多不教;我讀了《韓非子》全書,才覺得大概就是在超脫情感、掌握本質,「以百姓為芻狗」這幾點上面;再後來稍稍接觸了黃老學說,才算把這之間的關係弄通。韓非子的法家和黃老學派有什麼根本的差別?一條:黃老主張觀乎自然,因勢利導,韓非卻要在自然中樹立一道絕對的君權,讓所有人、事、物都繞著君主轉,而理想的國君,就要有玩轉自然,並且使自己像神一樣高深莫測的手段。換言之,韓非主張的,就是以「道」為心法,以法、術、勢為招式的極權主義。

秦國是當時最接近韓非理想的政權,二十世紀掌過權的法西斯政黨與共產黨,也多少地接近過這個「理想」,而東德社會民主黨,即使不是其中最「成功」的(納粹、中共都更能煽動人心),也應該可說是做得最嚴密的一黨。

「人類,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喔。」這是《怪物》裡面,約翰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台詞(雖然德文不像中、日文有語尾助詞);這句話如果換成韓非來講,也完全合理。你或許會納悶:講究「自然」的道家思想,怎麼會被扭曲到那麼變態?

這就是因為心態的差異。韓非出身韓國宗室,從小看多了貴族、官僚的內鬥與腐敗;他也呼籲過振衰起敝,但當然一點用都沒有。於是他認為:要解決這一切,只有把全部的大權牢牢抓在國君手裡,政出於一,用恐懼來統治。我們可以推論,這是他在鬱憤累積下產生的逆反思想。至於怎麼做呢?他就整合了法、術、勢與道家。韓非的心目中,既先立了一道絕對君權,那他讀《老子》會想到的,大抵就是要如何把「道」應用成統治工具;他師承甚具批判精神的大儒荀況,書中也就用了些批判功夫說「儒以文亂法」把儒家貶成必須嚴格控制使用的專政對象。東德的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,當也異曲同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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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《韓非子》作為政治思想,有一個致命的缺陷,就是沒有願景。韓非主張國君把一切牢牢抓在手裡,然後呢?富強、征服。再然後呢?就算征服全世界,傳之千秋萬代或自己長生不老,這樣用盡心機,這樣勞累,這樣充滿恐懼的統治,對國君來說,有什麼生趣?

對國民來說,又有什麼生趣?全國為了一人而生,一人為了繼續統治全國而存,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做這個體制的奴隸,人性的任何好惡都要在統治的需要下被檢察、被管制,這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、什麼意義?所以軍國主義、極權主義發展到極致,必然要僵化、窒息以至崩潰。何況,現實中沒有人能成為那樣理想的一個國君。

但是黨與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心血所寄的約翰可以。以約翰絕倫的智力、虛無的情感,只要他想,完全可以做到這些,在任何政治、經濟的場域中稱帝。不過問題來了:他何必照做?

極權主義的國度,領導人腦筋要清楚,臣民則要愚忠。那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的教育,是要培養領導人呢,還是培養愚忠的鷹犬?查其教育內容,經由繪本和一些奇異的課程,讓孩童漸漸失去記憶甚至本能,成為理想的工具。這樣說來應該是鷹犬。可約翰是一個寄寓了黨國希望的種子,我們能不能假設:洗腦教育洗去了約翰的情感,卻沒能馴服約翰的理智,甚至反讓約翰變得更敏銳,看透了人性,看透了全局,然後,讓約翰有了顛覆其製造者的能力?

約翰這麼做了。約翰的情感,已經因為「五一一幼兒之家」泯滅,現在他毀滅了要操控、塑造他的機構,然後呢?他要做什麼?他不知道要做什麼,人生對他沒有意義,他要自殺,他叫妹妹開槍打他。因為劇情,他自然是沒死成,但活著又要幹嘛?妹妹妮娜在寄養家庭中忘了過去,開始新的普通人的人生,有情、有愛,而約翰仍然沒有正面的情感,也沒有權力的欲望。──他是一個理想的統治者,問題是他根本不在乎這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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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非因為他的執念而倡導絕對君權,東德對體制和政權的執念更大,於是,本於道家的韓非在根本上違背了道家,社會主義的東德僵死了社會主義,而像附身王子的怪物一樣,把所有異議份子、所有人民都吃掉了,最後,只剩他自己可以自我宣稱社會主義的榮光,當然多麼好聽的名字也沒人理了。

從道家思想看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,我大概理解了約翰對體制的顛覆;後來約翰在其「完全自殺」被主角們的努力所阻止後,再度神秘消失隱去,只留下一張空床的結局,或許也可以和「老子騎牛西去,遺《道德經》五千言」這真偽莫辨的記載作同等解讀:

看得太透,又不願繼續在世局裡攪和的人,就必須也必將隱去。然而世人又想要以他們來映照權力與人性,這就讓十多年前回應極權體制的漫畫《怪物》與兩千多年前回應戰國亂世的《道德經》,得以持續讓從未真正走出那些專制的我們,生發出各種新的心得感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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