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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Harmonie》:25 分鐘的妳我共奏世界

2013 年,吉浦康裕及 ULTRA SUPER PICTURES 在《動畫未來 2014》上推出了一部長度僅為 25 分鐘的動畫《阿茹茉妮(アルモニ、Harmonie)》。吉浦康裕過往以短編動畫聞名,曾以一年+α 時間製作個人動畫的他深知「時間的寶貴」。過去的《水之語》只有十分鐘,但已擁有相當完善的故事,《阿茹茉妮》亦不例外,只有一集的長度,內容密度甚至超越部分一整季的電視動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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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關鍵詞:「課室」與「世界」

《阿茹茉妮》沒有奇幻設定,故事也不複雜,就是一名宅男不小心攻略了班中女神的過程。如此概括,自然過於簡化。大部分作品其實都可以一言以蔽之:例如《魔法少女小圓》就是五名魔法少女一起中伏的故事。若壓縮過後的內容就是作品的全部,那動畫觀眾從此可以靠看簡介過活了。

吉浦在製作《阿茹茉妮》時相當重視「課室的感覺」。他特別強調由「上課中的課室」到「小休的課室」的轉換。對他而言,「小休的課室」才是課室該有的風貌。「上課中的課室」只有秩序,只有講課的老師和聽課的學生兩種人。學生服從規訓,目光一致地投向黑板。唯有下課後,課室才會呈現內部的人際關係,學生露出他們真正的一面,圍成大小不一的「小部落」,進行各種交流。

《阿茹茉妮》的開頭為男主角本城彰男的獨白:「每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,吉田和渡邊他們的世界,大概跟我很接近,所以很談得來。但真鏡名樹里就不是這樣,那一定是我無法想像的世界」

此處的「世界」顯然不是物理概念,而是指更廣泛、更普遍的「世界觀」,即一個人理解事物的方式、想像力的範圍,以及其知識的總合,也就是「視界」(Horizon)。吉浦將「交流」理解成「世界的共享」,而課室是數十人互相分享彼此世界的場所,圈子的形成取決於雙方的世界是否相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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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的「共享」:互為主體性

樹里的世界無法與他人共享,因為它只存在於她的夢裡,沒有現實的可見物作為基礎,只能將那世界的歌曲唱出來。沒有共鳴的大人和小學同學,將她視為精神有問題,迫她接受治療。自此,她把自己的世界藏起來,裝成正常人與普通學生結成群。「我昨晚也夢到了」——她的夢從未消失,只是不再在他人面前提起罷了。樹里的世界分裂成建前(たてまえ)與本音(ほんね),只以後來建構的普通一面示人。

機緣巧合之下,樹里的世界以歌曲為媒介,在本城的夢裡顯現。這有可能嗎?夢有可能這麼簡單就共享得到嗎?25 分鐘很短,因此難免要以戲劇性的表現推進劇情;但在這裡更需要追問的是,為何連樹里母親都沒有作夢,與樹里毫不相熟(雖然暗戀她)的本城聽完歌聲卻會產生聯覺(Synesthesia)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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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城是個宅男,擅長「對虛構的想像」,會因動畫的感動場面而興奮,並記住當時所使用的 BGM,他可以重現並在乎這些。本城「想像力的環境」(世界)與樹里的母親完全不同,他活在擁有背景音樂的「作品世界」,對音韻有完美的記憶力,旋律很容易刺激他的想像。樹里雖然不看動漫,她所擁有的世界卻與本城的驚人地具親和力。

值得一提的是,樹里確認本城是否看到同一世界的方式是很經驗科學的:她詢問「夢中液體的顏色」,以從「現實世界」學習回來的「對顏色的陳述」來驗證兩人所見的「夢中世界」為同一個世界。《阿茹茉妮》採取的是顏色客觀論(Objectivism)的立場,不會提出「你的紅色與我的紅色是否相同?」這種心靈哲學的問題。若然極端懷疑到如此地步,一切交流也無從說起。

這裡可以帶出「互為主體性」(Intersubjectivity)的概念。

互為主體性是一種多個主體間以溝通(或者叫「意識關係」)達至驗證的方式。這樣說也許難以理解,籠統舉例:「夢想」是沒有外在物的思緒,但你能夠與人「分享」你的夢想,說出來、交流、討論達成方式、與擁有「相同」夢想的人一起許願。這無疑是對夢想的「驗證」,交流過後會有充實感(fulfillment),增強其真實感與強化付諸行動的動機。十九、二十世紀提出的「互為主體性」概念,旨在溫和地消除「主體-客體」的緊張關係,從科學觀走向人文觀,解決由笛卡兒開始的獨我論迷思。

本文無意詳盡討論「互為主體性」。想說明的是吉浦康裕將「互為主體性」(世界的交流)涵蓋於作品 Harmonie 此標題之中。Harmonie 在德文為管樂的合奏,背後預設了多於一部樂器,奏出有別於獨立吹奏的樂曲。世界的交流、視界的融合(Fusion of Horizons),就有如合奏,使各自的「世界」交融、擴張、昇華,也就是上述提到「充實感」的由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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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實的雙重結構

《阿茹茉妮》不止從哲學角度看待「生活世界」,也從社會角度看待「世界的分歧」。劇中的「現實世界」與「夢中世界」分別是其明喻與隱喻。

樹里「夢中世界」的故事與她本人的經歷近乎完全重疊。樹里被大人、同學以目光(Gaze)和精神治療強行帶離「夢中世界」,強迫她成為普通人,漸漸地她也開始強迫自己裝作一般的女高中生。在遇到能夠共享「夢中世界」的本城之後,亦因為本城是「小眾」的動漫愛好者,被「現充」(男友?)後藤架開強行。

「夢中世界」裡,人偶群就是普通人,舉起的手提燈是普通人的「目光」;人偶女孩就是樹里本人,她的外表是人偶,卻遠比其他人偶有「生氣」、更像「人類」;貧窮的人類是「非普通人」;以瓶子奏樂的人類男孩就是本城,三色瓶是他的迷你電子琴;男孩所身處的塔就是高中天台的入口。人偶女孩與男孩在天台相遇之後,被人偶群強行分離。但他們沒有放棄,手牽手遠走高飛。在星照耀下的高塔上,男孩搞打著瓶子,人偶女孩翩翩起舞。這時女偶人——阿茹茉妮忽然掀起裙子,羞怯地讓男孩看到她身體的內部:那裡流著的,是紅色、綠色、紫色的液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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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已經很短很豐富的 25 分鐘,吉浦卻能把「現實世界」的內容再壓縮到 1 分鐘 30 秒的「夢中世界」,這彷彿在說:「其實我還能再縮短啊!」。「夢中世界」一共播放了三次:一次是在臨結尾一刻黑幕(本城的夢)、一次是只出現結尾的一瞬間(樹里的夢)、最後一次是以 KOKIA 主唱的「アルモニ」為背景音樂的完整版本(同時也是ED及樹里吟唱的音樂)

完整版本刻意安排在「現實世界」的結尾,就像以快進重溫整部《アルモニ》的「唯美版」,將兩世界的重疊感提升至最高。能夠在極短時間內巧妙地設計出這個雙重結構,實在不能不配服吉浦康裕的敍述能力。

「跟我一樣。」(私と一緒。)

樹里看到的「夢中世界」是真的嗎?這問題沒有答案,也不需要答案。因為她已經找到能夠與她一同共享這世界的人。我們與朋友討論電影、電視劇、動畫、小說,不也是一樣嗎?

在此提出一個思想實驗:試想像你作了一個夢,裡面出現一部故事性、演出、音樂都無可挑剔的動畫。醒來之後完美地記住每一個細節,但調查後發現這部動畫並不存在,是屬於夢裡「虛構的虛構」。那這部動畫毫無意義嗎?不然,只要你找到跟你作過同一個夢的人,跟他討論、分享、一起興奮,結果就跟觀看現實存在的動畫是一樣的。換言之,一個「物」是否有價值,已未必在於它是否真實(客觀 Objective),而在於它能否與人共享。

本城弄壞了樹里幅描述「夢中世界」結局的畫,重新畫了一張(畫風變成萌系的……)送到樹里的桌上。樹里泛淚對他微笑,輕輕地說出很不得了的話:

跟我一樣。」(私と一緒。)

「就跟我夢裡的一樣」、「女孩(阿茹茉妮)就跟我一樣,被排斥、被疏遠,被強逼裝成一般人(偶),但無法放下心中的另一個世界。」只有歌聲的「夢中世界」裡的阿茹茉妮,沒有用語言,而是用行動表達出「私と一緒。」:讓男孩看到她的體內,流著與他瓶子中一樣的三種顏色液體。這一瞬間,真鏡名樹里與阿茹茉妮再也沒有區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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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語

吉浦康裕的「女神」越來越「貼地」。由《水之語》幫助剛失戀的男主角走出陰影的女機器人、《蒼之繭》中意志消沉的女同事、《夏娃的時間》想了解主人的女機器傭人、《顛倒的帕特瑪》從「天」而降的「敵國」少女,到《阿茹茉妮》被本城拯救的樹里。從無敵的女機器人到脆弱的人類女性,彷彿看到吉浦「世界」(Horizon)的演化軌跡。

吉浦把「人偶/人類」的框架納入《阿茹茉妮》的故事,不知是否想表達自己筆下的女性「終於活起來了」?將於不久推出的《機動警察Patlabor REBOOT》會又讓我們看到怎樣的「世界」呢?「每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。_____的世界,怎麼說好呢?十分讓人意外,但我還想要更加深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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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思空間|《Harmonie》:妳我的共奏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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